第33章香山會議
1998年1月,國內通信部門的權威與專家齊聚北京,召開了針對中國版3G標準的香山會議。若干年後,人們才意識到,對於整個中國通信行業來說,這個會議存在的意義,不亞於1921年嘉興南湖上的一條畫舫。
作為當時國內排名第一的通訊設備企業,申遠集團主動挑頭,負責籌備和推進中國自主研發的3G技術標準TD-SCDMA。貝時遠也跟隨領導一起參加了會議,全場三十來位專家,互不買賬地爭論了近一個小時,基本都對TD-SCDMA充滿了各種擔憂。
貝時遠注意到,申遠的發言人是一位龐眉皓髮卻又風度翩翩的老者,郵電部的領導與各高校專家都挺客氣地管他叫「邢老」,會後他才知道,這位老人就是申遠集團的創始人,邢衛民。
申遠跟顧蠻生的展信一樣主營數字交換機,但因為背靠中科院,從去年開始,它主動投入了3G通信技術的研發領域。國產3G標準已經箭在弦上了。
邢衛民說:「2G時代的世界通信格局,已完全被歐洲的GSM與美國的CDMA壟斷。掌握行業標準,就是掌握整個產業的話語權與主導權,一旦通信標準被國際電信聯盟採納,就會隨之產生大量的相關專利,再對通訊企業進行授權。咱們中國企業一直以來就受國外專利的鉗制,結果是只能搞加工貿易,只能搞勞動密集型產業,這對整個國家的發展都是不利的。往大了說,通信標準之爭,也是國運之爭。」
邢衛民的話不是危言聳聽,但現實問題太多,一時間,領導們也拿不定主意。有位專家道:「申遠的TD標準跟歐標、美標最大的區別,就是時分雙工。相較於已經發展成熟的頻分雙工,時分雙工的技術能不能過關,過關以後又有沒有設備企業能夠支持,都是大問題。」
貝時遠總覺得「時分雙工」這技術聽得耳熟,不禁蹙眉,回想起來。
「頻分雙工的技術雖然出現得更早,得到的應用也更廣泛,但它需要的頻譜資源是時分雙工的兩倍,隨著頻譜資源越來越緊張,時分雙工高效靈活的優點就會體現出來了。目前來看歐標GSM佔據優勢,歐洲希望3G時代統一標準,而美國不願意歐洲一家獨大,恰恰就給了我們機會。」邢衛民笑笑,一句駭人的話卻被他說得輕描淡寫,「為了咱們自主的TD-SCDMA,目前申遠已經把廠房都壓出去了,不成功,就成仁了。」
一句話令貝時遠肅然起敬,不免朝這老人多看了一眼。這位老人說話文雅、流暢卻鏗鏘,一身氣質介乎學究與軍人之間,反正,橫豎不像商人。
這點就與顧蠻生大不一樣。
「可如果我們要向國際電信聯盟提交中國自主3G標準的提案,咱們的專利數也不夠啊。」另一位專家道,「現在只剩三個月的時間了,你們申遠的專利數量還跟要求的差了一半,這會兒再研究或者申請還來得及嗎?」
怎麼辦?與會的領導與專家們都很著急,貝時遠終於想起了在哪兒聽過的「時分雙工」,得益於優渥的家庭背景,他有個優點就是不怵任何場合,主動發言道:「既然我們自己的專利不夠申請標準,那為什麼不再買一些別人的專利來湊呢?」
最大的領導不認得這張面孔,問身邊人:「這個小夥子是誰?」
得到回復後,他「哦」了一聲:「原來是貝書記的外孫。」
貝時遠站起來,不以自己的背景為傲,只就事論事道:「我去歐洲遊學的時候,偶然聽到過那邊有家研究所的3G技術路線也是『時分雙工』,正好跟我們TD標準的關鍵技術不謀而合。我們是不是可以師夷長技,向他們把這些相關專利全買過來?」
貝時遠拋磚而引玉,在場的另一位專家豁然大悟,立即接話道:「這小夥子一提,我倒想起來了,德國西門子研究所的TD-CDMA技術就是『時分雙工』,目前其它歐洲企業都支持的是採用『頻分雙工』技術的WCDMA,鐵定他們就落了單,真的很有可能出售這些相關的技術專利。」
這個建議被當場採納了。一場數小時的爭論到此畫上了句點。
會後,邢衛民主動找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,鄭重向其道謝。無論邢衛民在會上如何輕描淡寫,其實申遠為了TD標準,已經到了賣房賣地、山窮水盡的地步,如果趕不上國際電信聯盟的申請時間,國內第一的通信設備企業也只能宣布破產。貝時遠看似不重要的一句話,對於如今的申遠來說,卻是黑夜裡的一線朝陽。
「其實我只是隨口一提,」貝時遠很謙虛,「我連這是西門子的技術都不知道,就算我不提出來,別人也會提出的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過放棄你現在的金飯碗,到更廣闊的地方去闖闖?」邢衛民對這位青年十分賞識,認為以他的博識與才幹,離開體制將有更大的一番作為。他想邀他加入申遠。
「只要心境開闊,其實在哪兒都一樣。」貝時遠沒點這個頭,他的領導跟更大的領導彙報完工作,正朝他走過來。
邢衛民笑一笑,不再勉強。但臨了給了貝時遠一句話,無論什麼時候,他都可以來申遠找他。
三個月後,經過申遠方與西門子方的一系列溝通,中國成功引進了西門子的3G技術專利,成功在截止日期之前向國際電信聯盟遞交出了3G標準的申請。
貝時遠在報上看到了這則消息,感到欣慰的同時,邢衛民的那聲邀請卻始終在耳邊揮之不去。背靠大樹好乘涼,這是貫穿了他二十餘年人生的一句箴言,是他順流而上的楫棹與風帆。但那一雙雙艷羨於他的眼睛,往往都忽視了事情的另一重面相,這句話,同樣也是他的枷鎖,他的局限。
下海經商,想都別想。
再見到曲夏晚之前,貝時遠正坐在一個叫肖琳的年輕女性面前。
貝時遠大學時候是有一個女朋友的,同校學妹,兩個人稱得上是男才女貌,一直平淡如水地交往著。但家裡覺得女方家庭條件一般,配不上貝家的高門大戶,所以貝時遠工作落定之後,就強行勒令他分手了。
本來就是青春期的一點朦朧,一點心動,談不上刻骨銘心,再加上畢業以後學妹肯定要回老家,異地戀難以維持,貝時遠自然也就犯不上違拗母親的意思,分了也就分了。哪知道分手沒多久,母親就給他安排了一次相親,說是市委副書記肖建中的女兒,叫肖琳,在哪次他不得不敷衍參與的聚會上,一眼就相中了他。
貝時遠對這位千金小姐依稀有點印象,她用吸管喝紅酒,怕她一口漂亮的白牙染上顏色,還一直喋喋地嫌酒質不濃,年份不好。
貝時遠與肖琳相處了一段時間,一周見上兩次面,喝個咖啡或者看場電影。肖琳挺漂亮,但顴骨微微外擴,下頜又尖削得厲害,莫名顯得她面相有些尖酸。肖琳很具小資情調,穿著打扮遠比同齡女性時髦,譬如今天,她用捲髮棒將頭髮燙成了枯黃的大卷,使得包括劉海在內的每一根頭髮都恰到好處地蓬鬆著。她戴上了一頂紅色的呢絨貝雷帽,搭配一身同色系的紅斗篷,很惹眼,很嬌媚。但今年漢海提前入春,陣陣熱浪下,這麼穿著,還是過於隆重了。
咖啡廳的兩個服務員不時向肖琳投去帶笑的目光,還竊竊私語,貝時遠好意提醒肖琳,道:「不熱嗎?」
「我又不是那些天天要擠公交車的人,怎麼會熱呢?」肖琳朝那兩個女服務員投去輕蔑一瞥,又費力撮著嘴唇,用吸管喝了一口獼猴桃汁。她喝東西一直這樣,先抿著,再含著,輕輕地吮,慢慢地咽,好像嗓子比吸管還細。「你怎麼還穿襯衫,我上次送你那件名牌T恤呢?」
肖琳尖著嗓子,強調了兩遍,那件T恤是我阿姨從美國帶回來的,瓦薩吉。
貝時遠對肖琳說不上喜歡,也不至於討厭,總體評價就四個字,得過且過。只不過他無法弄明白一點,為什麼這個女孩兩片紅唇一張一翕間,永遠有吐露不盡的刻薄話。這種大小姐似的嬌縱與任性,是她這個階級固有的毛病,他見慣不怪,也能諒解。但他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來自異性的吸引力,卻時常倍覺壓力。
貝時遠坐在肖琳對面,將眼睛從她黏著水晶甲片的指甲上挪開,很快就注意到她握在十指間的一隻手機。
這是諾基亞今年剛推出的新款,國內還沒有上市,從外觀上看,紅色的機身非常漂亮,而且比模擬機時代磚頭似的大哥大靈巧了不少,也便攜了不少。
貝時遠自己還買手機。他在機關單位工作,領導還沒配,他也犯不上這麼高調。然而自打有幸參與了香山會議,並歪打正著地提出了一個有效建議,他心裡那點暗火又被勾著了。他向肖琳遞出一隻手掌,道:「你的手機能借我看看嗎?」
肖琳把手機遞了過來。貝時遠接過來,很嫻熟地單手操作。這款手機的功能還很簡單,也就打打電話,發發簡訊,但裡頭內置了一個叫貪食蛇的小遊戲,令其成為了全世界第一款內置遊戲的手機,意義非同凡響。
「我還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,跟班上男生一起搞惡作劇,去竊聽女同學的大哥大,沒想到這麼快數字移動通信時代就來了。」小小一隻手機將他拉回了頑劣無羈的學生時代,貝時遠笑意加深,饒有興緻地說,「相對第一代的模擬通信,第二代行動電話系統採用的是數字通信,也被稱為2G。你的手機採用的是歐洲的GSM制式,還有一個美國的CDMA制式,優點都是抗干擾性強、成本低、而且易於加密,今年一月的香山會議上,咱們國家自主的3G技術標準也要——」
「能不能別說這麼無聊的話題了,」貝時遠的心不在焉引起了肖琳的不滿,她一會兒作嗔,一會兒作喜,「你每次陪我時都心不在焉的,再這樣,我可要向阿姨告狀了。」
這句話里的壓迫意味令貝時遠微微一蹙眉頭,但出於禮貌,他將手機還給了肖琳,仍然很耐煩地微笑著。
體制里的人格外講究門當戶對,如今貝時遠的外公已經退了下來,肖家還更勝一籌。所以自打肖琳對貝時遠一見鍾情,就窮追猛打,明裡暗裡沒少通過貝時遠的母親向他施壓。
「你對手機這麼感興趣,就趕緊買一部,這樣我也好隨時隨地都能找到你。」肖琳很喜歡咄咄逼人,永遠都是頤指氣使的口氣。
「嗯。」貝時遠敷衍地點著頭,攪了攪杯里的咖啡,一口一口地喝起來。咖啡已經涼了,偏苦。
「我們去看電影吧,那部二戰題材的愛情片,我很感興趣。」
肖琳說著就站起了身,兩人一先一後走出咖啡廳。肖琳刻意等在門口,主動牽了貝時遠的手。但貝時遠對於這樣的接觸提不起興緻,他的手指禮節性地微微蜷曲,沒有給予肖琳一點熱情的回應。
「對了,你以前是不是跟我說過,你大學的室友還承包了什麼校園電影院?大學生不好好讀書,太逗了。」肖琳對貝時遠的冷淡完全不在意。她動作嫵媚地捋了捋頭髮,沖路人擠眉弄眼,像招展的蝴蝶,驕傲的孔雀,想要招惹所有人的關注。
但此刻的貝時遠,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另一個女人攫走了——
就在街對面,曲夏晚正跟一個男人拉拉扯扯,應該就是她的丈夫劉岳。兩人發生了爭執,劉岳看著動了怒,甩手就給了曲夏晚一記重推。曲夏晚踉蹌一下,險些跌倒,神色便越發凄楚了。
劉岳把曲夏晚推開之後,還嫌氣不過,揚手就要甩她耳光。貝時遠頓起護花之心,他甩開肖琳的手,幾步並作一步地衝上前去虧得貝時遠及時趕到,一把扭住了劉岳的手腕,用力將他壓制在電線杆上。
劉岳「嗷」地叫了一聲,試圖掙開貝時遠,然而貝時遠人高腿長,對他的優勢是壓倒性的。劉岳的手腕以個怪異姿態折過去,痛得他齜牙咧嘴臉都變了形。
這個時候肖琳也踩著高跟鞋趕了過來,怕貝時遠跟人打起來,朝他大喊:「你幹什麼?你要不鬆手我告訴你媽了!」她順便朝這場風暴中心的女人瞄去一眼,眼底立刻醋海翻波,又尖聲嚷起來:「她是誰啊?這個女的是誰啊?」
貝時遠像是聽不見她的。
英雄救美者從天而降,曲夏晚錯愕夠了,也怕惹出事端,哀聲勸道:「貝時遠,放開他吧。」
貝時遠這才鬆開了手。劉岳捂著腕子咻咻喘氣,一雙細眼瞪到極限,敢怒又不敢多言。琳還在一旁尖叫著說話,貝時遠再不樂意聽她聒噪,揚手招了輛計程車,帶著曲夏晚一起坐車走了。
他將曲夏晚帶去了一間西餐廳。餐廳老闆是法籍華人,跟貝時遠很熟,還當曲夏晚是他新交的女朋友,立馬心領神會地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花園露台上的情侶座位。座位視野極好,坐高遠眺,漢海的地標河流一覽無餘,江面寬闊壯麗,就是霧大,顯得有些陰濕。兩岸岸線綿長,一棟棟建造中的大樓拔地而起,大多已初具雛形,管中窺豹,也可見其富麗雄偉。
老闆親自招待貴客,為貝時遠與曲夏晚送上了店裡招牌的下午茶套餐,點心非常精緻,檸檬小蛋糕,抹茶餅乾,英氏司康,還有一黑一白兩杯咖啡,各是半拉愛心的樣子,拼湊起來就是完整一顆。
逃開來自各自另一半的壓力,兩個人都鬆了口氣。久未見面,曲夏晚還是有點不自在:「我看見那個女孩追在車後頭,我是不是打擾你的約會了?」
「沒有,反倒應該謝你,救我脫了苦海。」貝時遠端起黑色咖啡杯喝了一口,自己也奇怪,跟肖琳一起時,加奶加糖的拿鐵難以下咽,但當身前的對象變作曲夏晚,連清咖都不苦了。
「那就好。」曲夏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仍是一副「秋風秋雨愁煞人」的模樣,坐姿也十分局促,她注意到貝時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,就趕緊扯了扯袖子,試圖掩飾滿是淤青與紅腫的手腕。
貝時遠其實一早就看見了。因為跟曲頌寧相熟,他依稀記得曲夏晚嫁得不錯,沒成想居然看見她大庭廣眾之下被丈夫動粗,不禁皺眉道:「這不是他第一次打你吧?」
曲夏晚猶豫一下,輕輕點了點頭。
「你父親呢?今年一月的香山會議聚集了國內所有的通信領域專家,怎麼唯獨不見你曲教授呢?」
原來自高原歸來之後,曲知舟的身體就每況愈下,嚴重的高反摧垮了他的根基,到後來就重病不起了。曲家的頂樑柱一下塌了,曲頌寧又自打報告留在了青海,曲母自己挑不起一個家,所以處處都仰靠著女婿劉岳。曲知舟從生病、住院到去世、喪葬全都是劉岳一手操持的。劉岳在曲家有了地位,面上仍舊對曲母客客氣氣一口一聲「媽」,但背地裡脾氣日漸見長,覺得曲家人離了自己就不行。
再加上他與顧蠻生如今同在一個通訊大行業,顧蠻生已是「天下誰人不識君」,劉岳卻沒闖出什麼大名堂。他自己也知道,曲夏晚當初嫁給自己就是賭氣,以至於結婚至今每天都眉眼怏怏,還偷偷摸摸關心著展信的發展。順境時一切好說,逆境時這些就都成了他心尖上扎著的刺。這刺扎得越疼,劉岳就越忍不住要想,無論如何也不能輸給顧蠻生。
於是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,很難說這個決定里有幾成跟顧蠻生較勁的意思,但他確實是在展信捷報頻傳的時候,下定了自己的決心——他不僅要搞尋呼台,還要辦自己的尋呼機廠,生產國產尋呼機。
這一下嚇壞了曲夏晚,儘管她對通信行業一竅不通,但多多少少也聽弟弟提過,尋呼機終究是要被手機淘汰的。曲夏晚不忍直接潑丈夫冷水,試著婉轉提醒他,貪心不足蛇吞象。但換來的是劉岳更多的疑心。生意場遭遇的壓力很快轉變成了他體內的暴力因子,曲夏晚每次多說兩句,劉岳就很不耐煩,倘若再一時失言提到顧蠻生的名字,劉岳就要動粗。當年那點一往而深的相思意已經被生活三下兩下地磨平了,他們之間沒有由甜蜜趨於平緩的過渡期,直接就相看兩相厭了。
貝時遠感興趣於這樣的話題,一下就沒收住自己的話匣子:「儘管國內BP機市場還在擴張,但有遠見的人肯定已經預感到了,世界移動終端產業的發展已經進入了第二階段,現在是諾基亞、愛立信和摩托羅拉三雄鼎立,但中國企業也不會甘於人後,我相信,沒多久第一部國產GSM手機就要誕生了。」
貝時遠一直是這樣一個有遠見的人。但有的時候他羨慕顧蠻生,有的時候他甚至羨慕曲頌寧。工作上的事情他得心應手,所謂機關單位那點複雜的人際關係他也應付自如。但貝時遠總覺得自己哪裡缺了一塊,這種缺失感不在於外部,而是內在。他的人生像是已經被規劃好的一張地圖,不存在波瀾,不存在意外。
「當初沒有你的提點與幫助,顧蠻生也不可能有今天,他以前就常跟我說,他這小半輩子就服你一個人。」曲夏晚不似肖琳那般不喜歡聽貝時遠專業上的事情,她說的是真心話。「如果你跳出體制下海創業,一定比他還成功。」
久未經人這般鼓勵,貝時遠眼睛一瞠,真的感動了。
兩個人喝完下午茶,貝時遠提議要送曲夏晚回家,曲夏晚卻怕劉岳再疑神疑鬼,堅持要自己回去。貝時遠拗不過她,只好點頭道:「那留個聯繫方式吧,以後他再對你動粗,你隨時可以找我替你出氣。」
曲夏晚四下看了看,取了一張黏在玻璃花瓶上的粉色愛心形便簽紙,問服務生借來一支鋼筆,便在便簽紙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。她將便簽紙遞給貝時遠,微微一笑,「你也早點買部手機吧。」
打了輛車送走了曲夏晚,貝時遠才悠悠調轉方向,回到家中。才踏進家門,就意識到今天家裡氣氛不對。
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,是他的表舅舅貝志斌。貝志斌算是貝家門裡的一枝奇葩,多年前家裡安排他進政府機關,他非要下海。出生他們這樣的家庭出身,不聽家裡的,就意味著離經叛道,偏偏他本人又不像是有經商的頭腦,在商場上摸爬滾打跌跌撞撞這些年,掙沒掙著大錢不知道,吃喝嫖賭的惡習倒是沾了一身。所以貝時遠的外公還在檯面上的時候,就不肯再認這個親戚。如今只要貝志斌登門,必是來借錢的,而且向來借的多還的少,全家人都視他如瘟神,唯恐避之不及。
貝時遠卻一直跟這表舅舅關係不錯,貝志斌身上那股草莽氣息,在庭院深深的貝家門裡,難得又新鮮。他沖沙發上翹腿坐著的男人點點頭,微笑著叫了聲,表舅舅。
「回來了?」貝媽媽面相清麗,年輕得像貝時遠的姐姐。她自打出生便養尊處優,十根纖蔥指從不沾陽春水,自然也被歲月格外厚待。她正站在餐桌前蒔弄她的百合與非洲菊,一眼瞥見沙發上的這個不速之客,柔柔的眼神便犀利起來:「把你那臟腳從我茶几上挪開!」
「姐,我錯了,我給你擦擦。」貝志斌一下坐正了,嬉皮笑臉地拿袖子擦那茶几面,又道,「咱時遠是真是一表人才,倜儻不遜我當年!」
貝媽媽聽人誇兒子,不由得笑了一聲:「你就跟個沒長開的冬瓜似的,憑什麼跟我兒子比啊?」
「姐你這話虧心了啊,我年輕那會兒絕對是風流才子,就我玩得那一手音樂,班上女同學都不管我叫貝志斌,管我叫『貝多芬』。」矮是矮了些,但貝志斌絕對不醜,也就這些年胡吃海喝恣意享樂,胖了。
「得了吧你,你不就會吹口琴嗎,翻來覆去還就那兩首曲子。」貝媽媽嗜好花藝,專門請了日籍的花道老師,每周三次上門指導她插花。這會兒她一眼也不看剛進門的兒子,只拿著鋒利剪刀,修剪玉米秸稈與百合莖稈。乾淨利落的「咔咔」兩下之後,這些花朵經由十根修長手指捯飭,只篸橫斜一兩枝,轉眼就脫胎換骨了。
「我在外頭吃過飯了,你跟舅舅吃吧。」貝時遠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。
「對了,時遠,剛剛肖琳給我打電話了,小姑娘聽著有些恨嫁了,你可抓緊點。」前腳貝時遠拉著曲夏晚坐上出租,後腳肖琳一個告狀的電話就打給了貝媽媽。貝時遠隨了母姓,自然事事都聽他母親的。肖琳一早就抓准了這個命門。
貝時遠沒接這茬,貝志斌確實是來借錢的,所以什麼話都順著貝媽媽的意思往下說:「你媽媽希望你早點結婚,男人嘛,先成家再立業。」
「你看你表舅舅就是前車之鑒,自以為自己很有能耐,結果沒有家裡幫忙,還不是一事無成。」貝媽媽依舊不看兒子,只是低著頭,轉著圈欣賞自己的傑作,不時調整一下花枝的高度或為它裝點一些葉子與漿果。
「姐你怎麼回事?」貝志斌不樂意了,跺了下腳,咂了下嘴,「好端端地,老把話扯我頭上幹嘛?」
其實貝時遠聽出來了,這一招在兵法上叫「攻心為上」,這是母親在拐彎抹角地敲打他,他貝時遠如今得到的一切,不過是「背靠大樹好乘涼」。
貝時遠沒跟母親爭辯。他覺得自己就像母親手中的瓶花,被修剪得精美絕倫又毫無個性。他對母親說了聲「知道了」,轉身回到自己房裡,一頭扎在了大床上。
回到房裡,胡思亂想沒一會兒,床頭的無繩電話就響了。電話上有來電顯示,顯示出打這個電話的人是肖琳。
貝時遠煩躁得不想接,但不一會兒,母親的聲音就在門外響了起來,催促著他趕緊哄好自己的女朋友。
這算哪門子的女朋友?不過就吃了幾頓飯,還每每雞同鴨講,聊都聊不到一塊兒去。貝時遠不耐煩把電話接起來,他一邊閃爍其詞地敷衍著肖琳,一邊又無可抑制地想起曲夏晚。
或許,一個男人的英雄主義情結往往就體現在他對弱者的保護欲上,他悄悄醞釀起一場驚天動地的革|命,決定第二天就去買一部手機。